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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5 阮祎在睡前跟他说了晚安。他正在浴室里为他清理。那孩子困极了,脖颈支不起脑袋,很信赖地栽进他的怀里。 “新年快乐。”他闭着眼说,嗓音渐低下去。 贺品安在原地僵了一瞬,扯来浴巾裹住他。 他回他:“新年快乐。” “晚安,叔叔……晚安。” 这是旁人口里的寻常话语,到他这儿却陌生起来。他张了张嘴,好像刚学会拼读的稚童。在这寂静的夜里,同他说:“睡吧,晚安。” 稳稳地抱起他,不信他真的这样睡着了,贺品安低头看他,一路走到客厅。 窗外是高高低低的楼房,灯火稀疏地亮着,化作了人间的星星。烟花从远处跃起,几乎听不见声响,只看到一片朦胧的光,遥遥地聚起,散去。 那光破碎地映到阮祎的脸上,照见他,蓦地,他的眼皮颤了颤,仿佛被惊扰了似的,蹙起眉。 贺品安将他拢得更紧。他背过身去,为他挡住这一切。 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,贺品安感到心中一片安宁。 他仍然可以透过这张年轻的脸看到数十年以后。那时,风是旧的,树也倒了,梦却还照做着,日子很长。直到有一天,漫长的人生也归结于一个句点。 他的从容在无知无觉时变成紧迫,并且他知道,往后的时光里,他都要受这紧迫的钳制。他都知道,他明白,他情愿。 “我爱你。”他对着夜晚喃喃,“我怎么会不爱你。” 办了坏事,贺品安睡不踏实,一宿醒来几回,探头一看,身旁的人却睡得安稳,兀自打着香甜的小呼噜。 天亮了,他被一通电话催醒,待看清来电人是谁,只想把手机甩到床下去。 当然不能不接。贺品安抹了一把脸,正准备往客厅去,阮祎偏又将醒似的,搂住了他的腰。 无法,他只好坐在床铺上接通了阮恕的电话。 “喂,姐,过年好。” “好个屁!人呢?让他接电话!” 那头忽然提高了调门,贺品安心惊胆战地听着,默默偏过头,让听筒离耳朵远些。 正是这一嗓子,这熟悉的音色,将阮祎从好梦里唤醒了。 条件反射似的,他倏地坐起身,还把贺品安吓了一跳。 猜也知道现下是何种情形。 阮祎也慌,意乱情迷时的冲动与勇气全没了,他把理智找了回来,只怕阮恕对贺品安的印象更要坏下去。 他头脑一热,凑过去说:“妈,我过来给叔叔拜个年。” 这一开口,三个人都沉默了。 不说他刚刚转醒,光昨晚上那么闹一通,他哭叫不停,这时猛不丁冒一句话出来,嘶哑难听,活像出自旁人之口。 半晌,他听见阮恕女士在那头冷笑一声,比外头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还冷,他缩着脖子,哆嗦了一下。 “点点这年拜得辛苦呀,吉祥话没少说吧,嗓子都给搞坏了!” 还下雪呢,贺品安不能放阮祎一个人回去,便开车送他。 阮恕和黎淼就等在楼下。贺品安见了人,话还没说,先鞠了个躬。等他直起身,自个儿都觉得自个儿犯神经。 稀里糊涂地,一行人又一道去了超市。超市不同于饭店,阮恕阮女士的取材范围扩大了十数倍不止。大过年的,这雍容的女士在喜庆的氛围里同他讲话,十句话里倒有九句难听,还剩一句纯粹是不堪入耳。黎淼在后面推着购物车,阮祎那小坏蛋躲在人家身旁看他笑话。他呢,他只当听不懂,无论阮恕说什么,他一律回一个“欸”,同时拣一些昂贵的年货放进自己的购物车里,被阮恕看到了,那位还要在骂他的间隙里将东西拿出来,放回货架上。 黎淼走上前问他:“有想吃的菜没有?” 闻言,他先看向阮祎,阮祎朝他挤眉弄眼地笑,他忙回道:“都好,都好。” 吃过午饭,阮恕就把贺品安撵走了,见阮祎在门口跟人依依惜别,她就来气。 等男人走了,她才扭着阮祎的脸蛋,说:“真不明白你稀罕他什么!” “mama,他很好的,他什么都好。” “他岁数太大了。” “他也不想——谁能控制时间呀?” “你都知道!你想,到时候你像他那么大了,你们怎么办?” 阮祎端端地坐着,他认真地想着这个问题——这个从前他不敢细想的问题。 沉默了好久,久到阮恕开始懊恼自己的失言,一直以来,她将阮祎逼得太紧。 那孩子却沉定地抬起眼,一眼望进了她的眼里,仍然是那么清澈的样子。 他说:“如果到时候我们还在一起,如果我们能够一起走过那么多年,mama,我想不到有什么是我们解决不了的。” 在小黎阿姨的帮助下,阮恕终于松口,承诺他,只要他这几日安生地走完亲戚,便放他去找贺品安。 从表姐那儿听到杜家的消息,大家族多纷争,把阮祎这独生子听得直咋舌,他厌烦那一家人,除了他的杜二哥。他猜测他可怜的杜二哥近来并不好过。 阮祎找着空闲去看他,这一看,才晓得门可罗雀是什么意思。 仿佛全国各地都在过年,只他家不过。 阮祎拎着一箱别人送的奶,满脸堆笑地走进院儿里,盼着能带点喜气进来。杜君棠瘦了一圈,阮祎看他倚在门边抽烟时,倒觉得是自己格格不入了。 他问他:“哥,你生病了么?” 杜君棠揉了揉他的头发,却说:“小孩子别管那么多。” 嘴里“嘁”了一声,心里却酸疼酸疼的,他知道杜君棠不是愿意倾诉的性子,于是不问了。 他陪他在小花园里走,那些花花草草,有的活着,有的死了。 占地面积最大的就是玫瑰,此时只剩一堆残败的枯枝,衬得眼前景色萧索异常。 “哎呀,都谢了。” “哪儿有不谢的花?” “你种一排仙人掌嘛。” “我把你种地里。” “你养这么多玫瑰做什么?” “不知道。” “不知道?” “嗯。” “哥,你什么时候病好?” “不知道。” 他看向远处,远处是白茫茫一片。他目睹着自己的腐烂分解,却不觉得疼痛。他接受迟钝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,如花谢了再开。年复一年,他未曾真的迈入死亡,却好像已经消逝过千百回。 他失去的记忆,让他一次次走入苍白的轮回,他看到模糊的影子,如轻纱蒙在他的眼前,从此他不敢流泪。 “哥,等天暖和了,我们一起去湖边看天鹅吧。” “没意思——到时候再说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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