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s (第1/1页)

    天气渐渐凉爽，蝉鸣潮水般消退了，在往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回来。林致在树下看到了一枚金黄的蝉蜕，那是长夏最后的痕迹。

    宋绪明为他报名了某个大型竞赛，奖项含金量很高，这可能算是他谈到的“正事”。自那天以后，林致与陆榕断了一切联系，只在社交网络上看到他们婚礼的准备逐步完善，处处都透着老钱式的奢华。婚期临近，方茗又染了一头蓝发，打了舌钉，学校里有些风言风语，说陆老爷子对这个孙媳妇不甚满意。

    林致听在耳里，并不真正关心。

    此刻他坐在学校东门附近的面馆里，顾珣曾带他去的那一家；面前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，而桌子对面坐着的，是本来绝无可能出现在此地的人。宋绪明今日胃口不好，一直看着他吃，不知在想些什么，或许只是纯粹地放空了思绪，总之，那双漆黑的眼几乎称得上专注，令林致快要拿不稳筷子。

    “宋哥，”一道不算陌生的声音响起，语气很有几分惊讶，“吃面呢？”

    宋绪明半回过头，应了一声，“陪人。”

    “谁？”?

    李景文探着身子往里一看，不期然与林致打了个照面。他脸上的好奇凝滞了，一副见鬼的模样，又缩回了脖子。“噢……哈哈，”林致听见他的干笑声，“那不打扰了啊，我还得回实验室一趟，你说这些不干事的小崽子，哈哈，尽逮着师兄薅。”

    宋绪明微微笑道，“我以为苏莫喊你去野餐了。”

    他结巴了一下，“哎、得，别打趣我了。他们omega聚会，哪能有我什么事啊。”

    那个总围着宋绪明转的、众星捧月的omega，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，追不到手便罢休了，最近不知怎么和李景文越走越近。每个人都觉得奇怪，林致却并不这样认为。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本就如此，每个人都在计算成本，他这般偏执到病态的角色才是少数。

    在这一年的初秋，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去。

    他们没有再做了。林致知道，是失去了陆榕信息素的缘故。但他比从前更满足，甚至满足得多。宋绪明对他没有欲望，这一点远远不足以刺伤他麻木的自尊——好像这是件理所应当的事，早在发生之前，就已被他的理性所接受。况且，在林致心中，性本身就是手段而并非目的。现在他可以睡在宋绪明的寓所里，即便是客房；他可以长久地和宋绪明待在一起，比起任何一次交媾还要亲密。这是此前无法想象的，或许就像网络上那些情感导师宣称的，一段“健康关系”的开始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，宋绪明对待他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。他看着他的时候，不再总是全然的拒绝或相隔千里的平淡。他甚至愿意陪林致去做一些与他无关的小事了——在这家小小的餐馆吃面，简直像任何一对平凡的校园情侣。林致知道这个想法是恬不知耻的，但他开始放任自己沉浸其中，因为更无耻的事他早已都做过了。

    他喝光了鸡汤，胃部熨帖着舒适的暖意。

    宋绪明开车带他回到公寓，如今他们的同居状态是种心照不宣的约定。林致想，这多少和他们之间数不清的、混乱的性有关。越是侵入彼此的身体，彼此的边界就越是模糊不清，即便对方是宋绪明这样的人，那道戒备森严的国境线也变得更容易跨过了。

    林致透过电梯的镜面偷看他。宋绪明有段时间没有剪发，垂落的发丝很衬那张有如玉琢的面庞，周身透出股淡淡的书卷气，一种冷色调的柔和。镜子里的人一抬眼，将他的偷窥抓了个正着。

    “在看什么？”宋绪明问。

    他总不能答以“在看你”之类的酸话，匆匆移开目光，扯了个不相干的话题，“我去帮你取信吧。”这话未免没头没尾，他又找补道，“……好几天没拿了。”

    那边没回话，却轻轻笑了一声。

    短短几天未取，信箱里竟堆积了厚厚一沓，林致将它们带回公寓时，宋绪明正坐在书桌前，对着笔记本敲打什么文章。他没急着拆信，也没有出声打扰，去洗了手，又倒了杯水，将杯子轻轻搁到桌上时，宋绪明抬起脸，向他温声道，“谢谢，信取回来了？帮我拆开看看。”

    林致简直有些头晕目眩，为他的语调，亦为这样的特权。他站在书桌的另一端，像对待一桩容不得差错的差事，小心地将信封一一拆开，其中最为醒目的是陆榕发来的请柬。打开内页，照片上，新郎穿着剪裁得宜的西装，长身玉立，双目含情带笑，即便是一帧定格的影像，也无损那恍若流动着的、漫不经心的情态；新娘染着头极为显眼的蓝发，烟熏妆与古典派的婚纱格格不入，美艳绝伦的脸上半个笑容也无。

    “……陆榕的请帖，”林致道，嗓音有些不自然，他低咳一声，又拆开一枚相同的信封，“我也有一份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宋绪明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，视线亦未从屏幕移开，仿佛林致只是传达了一件无关痛痒的琐事。一切都和一分钟前没有差别，房间内的温度却分明改变了。

    林致低着头，将请帖塞回信封里，有那么几秒，他暗自诅咒了那个毁坏此刻气氛的人，但紧接着，他又由衷地为这桩婚姻的预告而感到欣悦，这封请柬的到来，是一锤定音——这一锤并非敲在陆榕与方茗的百年好合上，而是敲在陆榕与宋绪明的再无可能。在各怀心思的寂静中，他继续拆下去。

    接着是一枚极为简单的信封，没有贴邮票，亦没有写收件人与寄件人。林致正反看了看，有些狐疑地拆开它，那封口没有糊好，轻轻一拨便开了，一张黑色的纸飘飘然掉了出来。他俯身捡起，将纸张翻过来一看，才意识到这并非纯黑的信纸，而是谁用笔涂黑的产物，不知划了多少道，笔画杂乱无章，力透纸背。

    那些重叠的、无序的浓黑之间，偶尔透出一两道纯白的原色，像是缝隙后窥视的眼白，林致盯着它，从后背升起一阵悚然。他打了个寒战，出于某种冰冷的预感，伸手打乱信堆，在各式各样的账单与广告里翻找起来，接下来的一封、两封、三封，林致拆开那些简陋的信封，一张、两张、三张，数不清的涂黑的信纸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？”宋绪明问。

    “这些……在信箱里发现的，”林致犹豫着，将那些黑纸连同信封一齐推过去，手指僵冷，“是什么意思……？”

    宋绪明沉默片刻，却道，“没事，大概是恶作剧。”

    直到沐浴过后，躺在与宋绪明一墙之隔的客卧，盖上轻薄舒适的棉被，那封信依旧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。敏锐的直觉又一次抓住他全部的心，除却对于不洁之物的警惕、对于不祥之兆的惊惧，宋绪明的神情反复在眼前重播：他垂着眼，看见那些堆叠起来的黑色信件时，目光有一瞬停滞，随后，没有一丝犹豫，他移开视线，将一切归结于一个随机的恶作剧。

    那是一种隐瞒的神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