蒲七_26 春寒 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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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26 春寒 (第1/1页)

    修士修行分为炼体,炼气和炼心,三者齐头并进,互为补充。甘绎之只差一步就能飞升成仙,炼体早已修到完满之境,就算拿锋利的剑刃剖开肚腹,活生生剜出元婴,也不会死去。

    车厢的窗户上蒙着薄薄的布帘,阳光照不进来,只透着微微的亮。蒲七安静地蜷在厚厚的羊绒毯里,睡熟了,微卷的睫毛伏着,张开嘴呼气。甘绎之停了马车,凝视着蒲七,男人就这样出神了很久,最后俯身在少年颊上落下一吻。

    前方有一片稀稀疏疏的枫林,甘绎之提剑下车。已是傍晚时分,深红的落日给天空蒙上一层阴翳。甘绎之深深吸了口气,反手握住凌霜,对准肚脐三寸以下用力刺入。银白的剑刃染上鲜红,空气里弥散着又咸又腥的血气。

    甘绎之白着脸,痛到肩膀上的青筋暴起,肌rou绞缩成块。这分明比抽筋剔骨还要痛,他的手却牢牢握着剑,一点颤抖也没有。

    剑锋没入肌肤,向下,直至丹田。殷红的血顺着月白的衣襟,滴落在尘土间。甘绎之眼前一片模糊,他喘了口气,顺着滑腻的rou向里,抓住了自己的元婴。

    光滑的软中带着一丝微微的硬,触感黏腻,温热,随着他的一呼一吸跳动着。

    这是他几千年来吸取天地灵气结成的精华,是他前半生所有的心血。

    可如果失去了蒲七,修为又有什么意义。

    说来可笑,他半生所凭依的,所追求的,曾经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,不知在哪个瞬间早已土崩瓦解。余晖影影绰绰,忽而一阵风起,吹散了所有。

    甘绎之发了狠地用力,将元婴从身体里生生掏了出来。他痛哼一声,肌rou不受控制地狠狠抽搐了一下,像是一碗倒扣的水突然被抽掉底板,全身的力量哗啦哗啦流失。甘绎之眼前发黑,双腿酸软,感受着千年积攒的灵力一点一点消弭,前所未有的虚弱感笼罩着他。

    男人踉跄几步倚靠在枫树上。鲜血争先恐后涌出腹腔,染红了地面。他喘息片刻,握着莹白的元婴,舒出一口气,浑身的肌rou都放松了。

    他抓住了希望。

    是蒲七的,更是他的。

    马车停在不远处,厚重的布帘隔绝了一切,里面的人小声打着呼噜,翻了个身,传来衣料与软毯间窸窸窣窣的摩擦声。甘绎之听着车厢内的动静,在剧痛中笑了出来,表情狰狞又显出几分温柔。

    冬天很快就来了,天气冷得呵口气都能冻成白霜。大雪封住了路,马车寸步难行,蒲七在这样的天气里根本无法下地,甘绎之才终于停了这场出游。

    他们落脚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山峰。这里山清水秀,山腰处也有一片开阔的平地,青檐灰瓦的院落卧于其上。崖边竹林涛涛,轻云缭绕,和青阳山很像。

    甘绎之把蒲七安置在这儿,按记忆中的样子复原了竹居。

    灰白的矮墙,新栽的梨树,稀稀疏疏的新草。

    每天中午,甘绎之都会按例剜下一片元婴煎在药里,浓郁的药味压住了血腥气。他怕蒲七觉得苦,蜂蜜和冰糖要加半碗还多。那药又甜腻又腥涩,味道说不出的诡异。

    蒲七乖巧地吃下,可他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。整个冬天,蒲七过得漫长又痛苦。破碎的呼吸,衰老的心脏,像只老牛似的苟延残喘,走近一点,能嗅到蒲七身上传来的腐烂气息。

    甘绎之却一无所觉,眼睛里的红愈发潋滟,他像是入了魔障,执着地认为蒲七吃下他的元婴就会好起来。

    蒲七像一株枯萎的花,渐渐在屋里腐烂。

    冬去春来,绿意跃上枝头,院落里新栽的小树抽枝发芽,梨花颤颤地结了个朵,雪白的一簇,点在窗框上,生机盎然。

    床铺靠着窗摆放,蒲七侧过头就能看到春天。黑亮的眸子里映出梨花白,他小小地吸了口气,试图笑一笑,却引来了剧烈的咳嗽。他惊天动地咳起来,胸口起起伏伏,像是能把整个肺都吐出来。

    蒲七感到呼吸困难,他淹没在越来越重的窒息感中,好像有人扼住了他的脖颈。屋里的陈设变得越来越模糊,像是蒙上了一层纱。他的手脚越来越凉,头脑却越来越清醒。蒲七大睁着眼,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他短暂的一生。

    蒲七想,他这辈子,活得太失败了。要什么,就没有什么。小时候很向往他的哥哥们,能拥有父母的爱,他却怎么也求不来。有幸被师尊捡上山,日子是变好了些,可他没有天赋,在同龄人的欺压中举步维艰。好不容易等到师尊允了他修炼,师尊对他真好啊,他以为这就是爱情,可爱情是空想的,一切都是他的梦。最后他什么也不敢求了,他只想好好活下去,却连这样都办不到了。

    他经历了太多挫折磨难,可他从未放弃。

    如今终于想放弃了。

    屋里没有人,甘绎之不知去了什么地方。他实在太冷了,他想烤烤火。暖炉就摆在床侧,跃动的火焰近在咫尺,可他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手。春天来了,他却一点温度也感觉不到,他的春天早就逝去了吧。

    甘绎之说他会好的。

    可是活着太难了,太累了,也太痛了。

    像是脚底被轻轻托着,蒲七的身体越来越轻,越飞越高,他像是长出了翅膀,乘上晚霞与流动的风,一忽儿就飞远了。

    甘绎之端着菜走到门口,今天他做了蒲七爱吃的松枝桂鱼。屋里挑着灯,柔软的橙黄浮在房间里,朦朦胧胧,他却预感到了什么。

    快步走进房间,少年歪着脑袋贴在枕头上,眼皮合着,乖顺又安详,看上去与平日熟睡时一模一样,甘绎之却发现,他听不见蒲七的呼吸了。

    手里的盘子“啪”地摔在地上,甘绎之惊惶地扑到床边,身体微微前倾却不敢上前。他双手颤抖,鼻尖一阵酸涩,明明是蒲七没有了呼吸,他却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永远停住了。

    停在这个春天的傍晚。

    甘绎之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。窗外灯火渐熄,他抬起头望着灰里透亮的窗户,喃喃自语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他折下一枝梨花,然后他后悔了,可对花来说,那是它没有绽放的一生。

    他终于还是把他的少年弄丢了。

    再也找不回来了。

    世人皆言无情道最怕情劫,为了强大,他们必须享受永无止境的孤独。甘绎之早已习惯,他拒绝一切与人的交往,拒绝所有的感情。即使他对蒲七的爱多到溢出胸腔,他也始终不愿承认,不能正视自己的心。

    爱是不正确的,他为此难以启齿。

    蒲七平躺在床上,双手交叉,干干净净,好似仍然沉浸在睡梦中。甘绎之捧起他的手,一个骨节一个骨节摩挲着,末了,又小心翼翼地去摸他的脸,艰难道:“蒲七,我,爱你。”

    他终于能够完整地说出爱。

    甘绎之颊侧潮湿,最后一次替少年捱好被角,垂首亲了亲那冰冷的唇。

    “我爱你。”

    我真的爱你。

    声音落入沉沉的夜色里。

    他可以把爱说给天空,大地,飞鸟,四季,说给所有人,唯独他最爱的人,永远也听不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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