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一 乞丐 (第1/5页)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正文1

    陈道仙是个野孩子，不知道是谁生的，也没谁养，活在大街上，没死是个奇迹。

    老乞丐从城西水沟边的泥潭里捡到他，就算是给了他一条活路，遇水而生，所以叫他小泩，人有了名字，才算是和这个世界有了关联，走一遭，脚下能踩出印痕。

    城西还有一位老地主，膝下只有一个闺女，便招赘了女婿，只是很不幸，闺女难产死掉，女婿又犯浑，被老先生赶跑了，自己守着小孙子过。

    老先生姓吴，做过县官，也还算清廉。教小孩子读书，倒也没想他考什么功名，溺爱多于严管，所以吴白水的少年时光总是很快乐的，整日里吃吃喝喝，也没什么人管他。

    学堂和小园子里两头跑，白纸上墨笔下画的扑棱蛾子比方方正正的方块字要多得多。

    吴白水还算是个听话的好孩子。

    生得也漂亮，明眸善睐，唇红齿皓，锦衣华服，被金玉堆砌起来的粉娃娃。

    性子很伶俐，诗词歌赋都不错，周边巴结吴老爷的人总是愿意把孩子捧得很高，人也就骄矜崇礼。

    时年冬，大雪封地。

    老乞丐领着小乞丐去吴老爷家门口讨饭吃，陈道仙愣愣地跟着，一声不吭，小哑巴似地，让站就站着，让坐就坐，瞧着很蠢，最多不会跟丢。

    吴白水在家丁赏银钱的时候站在大人后边偷瞧。

    家丁是来陪小吴少爷等卖糖糕的冯三儿的，赶驴车的冯三而没等着，等来了领着小乞丐的老乞丐。

    老乞丐给大爷小爷们跪地上，磕几个响头，求点赏钱好熬过这个冬天。

    他一个人挨饿就算了，眼下手里毕竟拉扯这个孩子。

    大爷们笑着问他，“怎么，老不死的还指望这没毛的小畜生给你养老送终？”

    老头儿，是这样想的，但最初也不过只是看娃娃可怜。

    小小一个的，没人管，可怎么活？

    大爷们笑着说，

    “没法子好养活，不如就叫他早投胎。没由得多受着一辈子苦，你当是为他好嘛！”

    哈哈，笑两声接着说道。

    “你不怕他为个人，将来却要给别人做牛马时，恨透了你吗？”

    老乞丐没话回复，呵呵傻笑一会儿，拍了拍小孩儿脑袋，转头继续哀求。

    家丁逗老乞丐取乐，一边儿的吴白水就瞧见了后边那个年纪同他一般大的小孩子，眼里也就只剩了这个小孩子。

    好看的眉头皱紧，五官扭曲成一团，啧，好脏啊……要命，小吴少爷嫌弃地挪远一点，再挪远一点。

    半死不活的陈道仙饿得两眼发昏，站都站不稳，两眼盯紧了地上的石子，不自觉磨牙。就杵在拉扯自己长大的老头儿得身后边，还没好吗……

    唔。

    无意识地呓语，他茫然抬头，对上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，厌嫌，又有几分好奇。

    他看他看他。

    回去的路上，陈道仙问老头，那小丫头片子是谁？

    老乞丐闻言好笑，用手指理了理男孩子头上凌乱打结的头发，“什么丫头，那是吴老爷的宝贝疙瘩，将来也要做吴老爷的人。”

    陈道仙就知道这个把买糖糕的钱偷偷塞进他手里粉娃娃，有个很奇怪的名字，叫吴白水。

    他道，小吴少爷性子别扭，心到挺善，合该福寿延绵，长命百岁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小吴少爷没吃上心心念念了很久的糖糕，也没太难过，只是躲进书房里练了几个时辰的字，左边写的是杜工部的“稻米流脂粟米白，公私仓廪俱丰实。”右边写的是杜少陵的“朱门酒rou臭，路有冻死骨。”

    吴白水不很理解，诗文上前一句还讲这个，后一句就推倒，秀气的字却不管这些，只是规规矩矩地在纸上，占一个格子，占一方天地。

    吴学究推开书房门，欣慰地看着小孙子有了圣人胸怀，思考苍生黎民。

    指着圣贤慨叹问道，你怎么想？

    吴白水想了一会儿反问道，“现在算盛世吗？”

    “大概不能算……那我们算朱门吗？”

    吴白水抬头看人，眉头蹙紧，纠结又难过地说，“门外的两个人好可怜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想饿死。”

    “绝不想变成那副样子。”

    吴老爷就把小孙子抱进怀里，宽厚的手掌轻抚娃娃的脑袋，“不会的。不会有那么一天的。”

    陈道仙只是随心一眼，就瞧得出吴白水近日里要遭难。

    没人管他，由着他闲逛，他闲来没事就蹲守在吴家大门口，有人看他可怜，还扔给了他几个铜板。他拿着铜板回去找老乞丐，老乞丐看着高兴，拿了铜板就更不管他跑哪里去发疯了。

    小吴少爷出来走动的时候也瞧见犄角旮旯里躲着这么个人，脏兮兮的，缩成一团，躲在那样逼仄的地方。

    像一只躲雨的小狗儿。

    他这样想。

    少年人被捧着习惯了，言语举止上多少有些趾高气昂，他踢了踢男孩子的膝盖，“喂，你蹲这儿干什么的。”

    “嘿呦，跟你爹一样，来讨钱的？”

    他没什么恶意，只是话不好听。

    道仙低头没看他，鸡爪一样的手指间攥着一根树枝，在地上划拉无意义的线条。

    “他不是我爹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条野狗，有人生没人养的。”

    “这话不是胡说，有几分像的。”吴白水嗤笑一声。

    陈道仙就抬起头来看他，脸上挂着淤青，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，吴白水就把细白的手贴上去了，顺滑的绸布随着人的动作摩挲他的皮骨，像羽毛一样轻，搔的他心里发痒。

    “谁打的你？”

    小少爷皱了眉头，吴老爷一向乐善好施，待下人也宽厚，吴白水看不得世上不平事，一时有些气愤。

    陈道仙垂了眸子，扯动嘴角。“这没什么事，您别管。”

    “不管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过，以后要有人欺负你，你就往我这儿跑。”

    “没人敢在我家门口动手的。”

    吴白水说的头头是道，生怕小叫花子听不懂似的，把语句揉碎了，教给他，一个词一个词地带他重复着说。

    “我叫吴白水。”

    “你叫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我没名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