照见人间苦 (第1/1页)

    洛镇是中原最繁华的几个镇子之一，距华山不过二百多里。少侠这几年南北往来，许多次在这歇脚，理应是比较熟的，可也从来没发现这竟然有这么一座雅致考究的庭院。

    “这也是你家？”少侠看着池塘与水榭，属实有点不敢相信：“万圣阁，这么有钱的吗？”

    即使打马从街上经过，也只会以为是什么员外的老宅，没想到进去却是别有洞天。

    ——这是朱文圭的手笔，明月山庄从来都是他的心结，逃出后便特意在相邻百里的洛镇修了这样一座华贵的宅院，卧薪尝胆一般。

    “是义父的旧宅。”方思明一笔带过，挥手免了几个仆人诚惶诚恐的行礼，又挥挥手，要他们将早准备好的食物呈上来。

    少侠见这几个人下去，蹙眉问道：“…他们就这么看到我，若报给你义父呢？”

    “上次出了个急于表现的蠢材，这回可不能够了…此地老仆都认得我，他们最惜命。”方思明想起自己胸口某处，那里曾存在过一片淤血。

    食盒打开，各色精致的菜肴码成一圈。果擘洞庭橘，脍切天池鳞。

    少侠看着这些，兴致恹恹，也不复往日的闹腾。他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夹，尽地主之谊的方思明看却也不恼：“今天怎么不爱吃？”

    “没有，”少侠回答：“只是吃了太久素，不习惯。”

    “到绿萝家之前你也在吃素？”方思明很诧异：“竟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…”

    “倒也不全是。”少侠垂下眼：“只是有时候会有想要的东西，就…斋戒几天。”

    “是攒钱？还是求佛祖天上掉馅饼？”

    “都有吧。”少侠敷衍地回答，他吃饱了，轻轻放下碗筷：“思明兄惯会戳我伤口。”

    方思明难得看他如此弱气地逆来顺受，知道他还在为壶口村一事责怪自己，意图说些什么哄这个大孩子开心些：“若有什么想要的，倒也可以和我说，总比对那些木偶石像来的快些。”

    “噢…了不得。”少侠抬眼去看，厅中灯火辉煌，桌那头的人玉树琼枝般，称一句仙人之姿也不过分。可惜他此时没什么心思欣赏，便无力地笑笑：“思明兄这是要转行当菩萨了。”

    “分对谁，若换别人…”就是无常厉鬼了，方思明默默想着，见少侠脸上挂着点笑意，心也放宽了些：“所以，你想要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什么也不要，思明兄领我参观参观你这宅子吧…”

    “啊，原来是想要这房子？”方思明起身，有意逗他，语气悠然：“料想金陵水浅养不下你，真是不知足…”

    哈哈哈哈…少侠跟上他，二人步入中庭。

    闲云散尽，凉月当空。池边一处窄窄的的回廊，万籁俱寂中，若扶着木栏杆低头细看，就会发现红鱼也沉入水中睡去了。

    “从门外看，怎么也想不到这居然有池塘…”

    少侠站在方思明身后，忽然把头搁在他肩膀上，撑着对方的背——方思明的白衣很干净，似是新的。少侠总觉得相逢后自己与他近了许多，但又说不出来个所以然。

    感受到身后人头颈的重量，心照不宣似的，方思明没有闪躲，亦没有回头看：“工匠自有他们的高明之处…鱼都睡了。”

    “噢…”少侠努力压下心事，开玩笑的声音都很低：“刚吃的鱼是从这抓的吗？”

    大约不是，方思明这样回答，搞得少侠反而有些惊讶：大约？谁会用观赏的鲤鱼做菜呢？

    “我怎么会知道这个？”方思明听他发问，有些无奈：“刮鳞放血、入锅烹调后，都一样。”

    也许方思明从来没有穷过，少侠暗暗想，这一栋豪华的宅院灯火通明，而村中人连蜡都不舍得多用。

    于是他长叹一口气。

    气息吹动了方思明的发丝，耳廓痒痒的，让他有些不自在，向后仰头，轻轻靠在少侠的肩上：“你…常来洛镇吗？”

    少侠嗯了一声，浑然未觉对方的动静：“说起来，我们老早就在这见过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，不然我怎么知道去哪个客栈寻你呢？”方思明闭上眼，感受着身后人的温热：“见过我的人没有不害怕的，你却是个例外。”

    “我怕呀，我怎么不怕。”少侠心中有情绪，还赖在方思明身上：

    “第一次是在玄沙舵的船上，你可没有今天穿得这么光风霁月。我在桅杆上打晕了金刀刹，刚要放松下来，你不知道怎么就出现在后边那艘楼船上…还哼着歌，我当时凭着本能冷静下来，后来想想，简直要吓疯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，你还不如绿萝一个小孩子。”方思明想到从前，也有些难耐的笑意：“那你后来还敢跟我搭话？”

    少侠认认真真地回答：“要是就我一个大概是不敢的，但叶盛兰在雪庐书院那回托我给你带信来。我当时初出茅庐，只觉得你修为深不可测。”

    随即不好意思地继续说：“后来一次，就在洛镇这…你替我杀了追踪的敌人，炸了他们的乐音傀儡，我就觉得你应该也只是看上去生人勿近罢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次炸傀儡，其实不全是为了救你。”方思明眼神微动，少侠却不甚在意：

    “哈哈哈，我知道呀？当时你和我说‘下次见面，说不定就不是朋友了’，我就知道你有别的目的…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？你可是救了我诶。”

    “你可真是...”

    “我可真是好骗，是不是？”

    真是傻得可怜。方思明轻叹：“…还好没被骗一辈子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说思明兄是好人，舍不得一直欺负我。”

    少侠从来都知道这个。方思明无所谓杀人，可他不嗜杀；手段阴狠，却不以此为乐；从小受荼毒依旧良心未泯，甚至偶尔会为他自己的恶而伤怀。

    ——他不是无可救药的魔头，他只是被困在朱文圭囚笼中的另一个苦命人。旁观者清，也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，只要能离开万圣阁，还有机会长成一个偏执的普通青年，残忍的事情一样也不会干。

    而自己却为着爱他喜欢他，从来都宽忍，逃避，不愿触怒他…一年一年地遮蔽流血的伤口，更不去拉一把这个深渊里的人。

    总视而不见，真的就有用吗，一直避而不谈，又何时才会有不用避开的那一天？

    念头在少侠胸中转了又转，十分不是滋味，最后沉下一口气来，破釜沉舟一般去抓方思明的手：

    “…思明兄，还记得二丫么。”

    即使一会他发怒也好，把自己扫地出门也好…自己一定要做悬崖边的藤蔓，拉住他、缠住他，再也不避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