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却俗事无他物 (第1/1页)

    清崖不伪充道学，亦不矫柔做作，他早知道点香阁是烛老人的手笔，却从没因此少来过一回。少侠则不同，他去年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心情复杂，只觉得那姓方的花魁越想越让人害怕：说不定她是朱文圭收养的另一个孩子呢？

    虽说自己从来没有在这干过什么出格的事——和人大打出手不算——但是少侠每次看到此地漂亮的男人女人，就总想到某双金色的利爪，仿佛离自己的眼睛越来越近了。

    屏风后桌椅都空着，琴师尚没有来，只有个小童走出为二人沏茶，茶盏里花纹酷似银色牡丹，又隔着茶汤变成金色，一看便价值不菲。

    “清崖兄，我们真的要在这过夜么？”少侠弱弱地问，他只想回到那个难找的小院里——他怀着复杂的心情，把那收拾干净好几天了。

    而清崖只是含着笑看他：“小友多了牵挂的人和事，倒不如十六岁时候坦然了。”

    少侠本想找借口说明日要骑马赶车去云梦，今日不能多喝，才想到自己面前的是茶水，只得悻悻地坐下。不一会，屏风后步入了一个娉婷的影子，行过礼后，仆人取了琴放在台上。

    “唔，是筝。”琴师叮叮咚咚弹奏起来，少侠有些意外，他给自己斟了一杯茶：“清崖兄真是体贴，怕我想家，特地选了这个。”

    清崖摇摇头，表示自己也没想到：“迎霜姑娘擅琴，本想着这样的江南冬夜，就着热茶听一曲伐檀必然有一份意趣，却没想到今日她取了筝来。”

    “可能天太晚怕咱们睡着吧？”少侠猜想，他不太懂音律啊风雅啊这些事，单纯觉得筝的声音比琴亮得多：“梅花三弄，还是第一次听人用筝弹这个，琴师姑娘倒是很懂啊。”

    雪落高枝…也许吧。清崖笑笑，瞥了一眼少侠，没说什么。仙风和畅，万卉敷荣，琴师的技巧高超，少侠听到了熟悉的曲调和乐器，开心得很，又论及王徽之和清崖的共同点，大赞天意巧合云云。

    说到天意和巧合，就不得不提到摩云村的相逢了，少侠把如何去壶口瀑布，又如何遇到方思明，再如何化解两村之间的矛盾给清崖讲了一遍，果不其然看到对方也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“所以说啊，他这个脑回路真就不是正常人，正常人谁能干出这事？”

    “唉…小友也知道方思明与你并非一路人，却独独舍不得他，若换一个人，你便没有这慈悲心思了。”

    的确是这样，清崖真的是一针见血，少侠为了他连底线都一挪再挪。他的规劝并不是没有道理，可事已至此少侠哪还有知难而退的想法，早在鸡鸣寺，不，早在四年前他就知道追方思明有多难了。

    “是这样…清崖兄说得没错。可若不为他而变，怎么能说得上是爱他呢？”

    爱这个话题太过宏大，饶是看惯风月，清崖也不会去妄自定论，况且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，少侠爱方思明是危险的，可却不能说他是错的：“如此良夜，如此琴声…小友只想着烦恼的事，实在是暴殄天物。”

    “这哪暴殄天物了，这曲子我十二岁就会吹了，接下来就是横江…”少侠压低声音，生怕乐师听到：“没啥意思，俗的很。”

    怕没有第二人说这曲子俗了，清崖哭笑不得，他知道少侠不是个精致考究的人，亦没有体察曲中真意的兴趣，一颗心都放在也许是更俗的爱恨是非上：

    “哈哈哈…我们亦是俗人，尤其此地此刻，除了俗事，还有什么值得感兴趣呢？”

    的确，但其实我也不是想提他，只是他总在我脑子里冒出来，连乐声都觉得没意思了。少侠回答得很诚恳：“你是对的，该享受还得享受，惶惶不可终日的话还不如没告白。”

    终于静下心来享受上好的筝曲与金骏眉。三弄完毕，琴师又换了一曲，少侠吃着点心喝着茶，惬意得很，又和清崖聊了聊华山的事。

    “唔，不知道蔡居诚怎么样了。”少侠的思维很跳跃，提到华山就要想到武当，身处点香阁就要想到蔡居诚：“虽然好长时间没见，但是以前还和他吵过架，现在大约是一层之隔，还有点好奇。”

    清崖有些惊讶于少侠还会想起蔡居诚，明明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差点和人家打起来。

    倒也不能完全怪蔡居诚脾气大，少侠头一回来点香阁被莺莺燕燕包裹窘迫得很，看蔡居诚相貌正经严肃顿觉新鲜，还是个被武当扫地出门的道士——说到底，的确是以看猴的心态来的。

    然而蔡居诚并没让他好过，他的武功被封住，又是嘲讽又是砸东西，被气得不行的少侠三招两式按在桌上后依然破口大骂…天呐，少侠想，他这样在点香阁不得让龟公揍死啊？

    那个时候少侠巴不得蔡居诚让龟公揍死，仗着轻功好，三天两头蹦到屋顶上拍碎一片瓦，一块一块地往窗户里扔，如愿以偿地看到屋里飞出来书、茶壶、酒杯、花瓶…时间一久他也腻了，乖乖下来给蔡居诚道了个歉——那就是之后的事了。

    少侠一边咬着糖糕，一边想着要不要去看看他，毕竟那股子不服输的劲还是很难得的，挨了多少打都会骂回去，一句比一句难听。

    滔滔不绝的，武当的剑招也那个味——少侠心里也承认这帮老道有可取之处，可能是是因为那几个弟子让他遇到了方思明，也可能是此时琴师指下的流水太动听了，慢慢地连他也陶醉在里面。

    抽弦促柱听秦筝…清崖本想调侃少侠那诡谲的心上人，可看他好不容易提起点兴致，不想他再患得患失继续发愁，于是转了话题：

    “没什么，只是听到流水，就想起高山…迎霜姑娘却只奏了后边的这一曲。”

    “大概也是一种清崖兄所说的意趣吧…听到流水就想到高山，有了这个思路，就要不由地想起自己的好朋友？”

    但若只是高山的话，总觉得流水一定跟在后面，谈话间说不定就略过去了。清崖思索：“即使是两首一起，更是习以为常，不会有这一番联想…倒是符合你我的意境。”

    所以说这迎霜姑娘真的很懂啊，少侠感慨。文人的趣味就是这种东西吗，倒也挺不错的，可惜自己净看闲书没什么正经学问，还偏偏喜欢上一个渊博的恶人…真是八竿子打不着。

    再看一眼清崖——风流倜傥翩若惊鸿，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他那样，大约就不会有这些顾虑了。

    即使不开口调侃，少侠还是会去想有关方思明的事，再次陷入闷闷不乐。清崖索性也不规劝不开解，开始为他作打算起来：“归根到底，小友已经找到症结所在了，剩下的就是攻其一点，要方思明回心转意了。”

    我何尝不想呢？清崖兄聪明，没见过他几回就知道他那个爹是最大的绊脚石，教教我，怎么能‘攻其一点’劝他离开？

    是人就必然有情绪起伏的时候，方思明敏感多疑更是如此——你不妨早备好一套陈情的说辞，找到一个他能听进去的时机…

    清崖的话让少侠回忆起自己在洛镇的头脑一热，现在想想的确是不合时宜：哪有劝人变吵架，吵架变表白的道理？外人看了说不定还得夸方思明一句脾气好，不仅许了自己，还没把自己的脑瓜拧下来…

    “那究竟是什么时机呢？他要还他义父的恩，什么时机能大过这个呢…”少侠追问道。

    “人间情理不是交易，攻心也不是以物易物…至于什么时机，这就要小友自己去琢磨了。”

    流水曲毕，迎霜姑娘又换了一首道情，引得清崖不住微笑。少侠则捧了一杯茶，神游天外。